旅途

        

旅途

 

作者：黃莉婷

 

我和先生最後的對話是：

「你去跑步什麼時候回來」

「我7:00前一定會到家」

他如約在6:35到家，卻再也沒有回來了

 

2019/4/13下著綿綿春雨的一天

 

一早，我們如常帶著大班的小女兒去雲門上課，我跟先生說小女兒期待下課的時候，看見你站在教室門口；為此先生算準下課時間，擺了一個很帥的姿勢站在教室門口等她，小女兒一下課第一眼看見的是爸爸，驚喜開心的抱著爸爸大笑。

 

中午，回家途中，我們特意提前一站在大安森林公園下車，手牽手逛花市，經過師大附中，我們聊起了今年參加國中會考的大女兒，她的努力和她的夢想，回到家，先生特別再次外出，為大女兒準備她喜歡的煎餃午餐。

 

下午，先生惦記著在澎湖讀書的大兒子，發了一個簡訊提醒兒子，事事以安全最重要。

 

然後，窗外開始下起了綿綿細雨，原來出門的計畫被打壞；改成我自己去誠品買書，等我回來再換先生去跑步；我出門前，給先生一個大大的擁抱，告訴他我愛他，我買本書馬上回來。

 

晚上6:00，我回到家，先生穿上他尋常的背心短褲運動鞋出門跑步，臨走前，他說7:00前一定回到家，然後向我道別。

 

35分鐘後，我聽見砰然巨響，我開啟家門，看見先生雙眼緊閉倒臥在樓梯口，我跑過去抱著他，他已經沒有呼吸心跳，我輕輕的不敢太大聲的喊著他「寶崇寶崇你怎麼了」在等候救護車的3分鐘內，他在我懷裡斷了最後一口氣。

 

原來生命是這麼簡單，不拖泥帶水。

 

3個小時後，我們全家站在仁愛醫院的加護病房內，先生乾淨的躺在病床上，看不出急救的痕跡；如果不是口裡插著管，我以為他只是睡著了。

 

我看著病床上的先生，還是很俊美的臉龐、還是很結實的胸膛，只是他要走了。這是我們相識相戀28年來，第一次由不得我撒嬌耍賴，不讓他走。

 

我一手牽著孩子們的手，一手拂著先生冰冷的額頭，此刻，我沒有掉淚，我要珍惜這最後道別的30分鐘，我在先生耳邊說「人生的目的是幫助他人，你最愛我和孩子們，你幫助我們最多，你做的很好，你的一生很圓滿，我們感謝你、愛你、祝福你；寶崇，不要罣礙，我們會活得好好的，當你看見光，不要遲疑那是佛祖的慈悲，帶領你前往極樂世界，請你跟著光和佛祖的腳步走」先生已經沒有回應，但我知道我們彼此約定好了。

 

先生是我一生最大的貴人，在世時毫無保留的愛我、保護我、成全我，離世時留下愛別離的功課，幫助我有勇氣有能量轉動我的生命，有機會悟得大智慧，讓我知道無常是生命最重要的老師，而每一件發生都會帶來意義與重生。

 

2020/6/14

 

凌晨的手機警報和地震把我和女兒嚇醒，我驚魂未定地躺了一會兒終於睡著，隨即夢見已幾個月沒再夢到的先生，他看起來好年輕神清氣爽全身發亮，跟我並肩走在回家的山坡上，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說「我們居然有再一次並肩走路的機會，太不可思議了。」他停下腳步看著我，一個路人從半透明的他的身體穿過去，夢中好像只有我看得見他，他說「妳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性，我和妳一直都在，只是存在不同的空間，我們的時間單位不一樣，但只要頻率對了，妳可以看見我、我也可以看見妳」在夢中聽他這樣說，我才記起他已離世，然後我哭了起來，哭到醒來已經淚流滿面。

 

今天是先生離世後一年又兩個月，三個孩子都不在家，難得放生我一個人，我很勇敢地做了決定，自己搭車去祭拜他，然後一個人到淡水老街走一圈、吃他喜歡的食物，去以前他喜歡去的書店坐坐。

 

心理諮商師說喪偶後獨自一人去以前曾和伴侶一同去過的地方，景色依舊人事非的感慨會讓人很傷心，必須提起很大的勇氣，但走過一次可以更接受伴侶的離去，心裡也可以得到很大的療癒。

 

過去我從沒勇氣嘗試，今天是個好機會，於是我鼓起了很大的勇氣進行一個人的探視之旅。

 

我坐公車在淡金公路下車，遠遠看見2.7公里外的北海福座，我就哭了，我和先生一在天一在地，生死兩茫茫。

 

一路上我撐著陽傘邊走邊哭，身旁沒有行人、只有一台一台呼嘯而過的汽車。太陽曬得我頭暈目眩，但這是我的路，只有我自己能把自己帶出來。

 

終於我走到了北海福座，祭拜祖先的人很多，都是一群一群家人，桌上都擺了豐富的食物祭品。只有我是單獨一人，桌上單薄地擺著的是我帶去的他的遺照和我這幾個月手抄的五部佛經。

 

我戴著耳機聽著觀世音菩薩經文，旁邊的人來來往往，我盯著先生的遺照忘情大哭，這是第一次我在北海福座可以這麼自在抒發我的悲傷和情感。

 

然後，我帶著我的手抄佛經到金銀亭，我珍惜地一張一張念著先生的名字，一張一張的丟進火裡化掉它們，化了150張。

 

回程，我還是邊走邊哭；到了淡水，我已經累了，但我還想好好完成我給自己的任務，我走了一小段老街，幫他吃了他喜歡的魚丸湯、幫他看了他喜歡的觀音山，然後我坐在以前常去的獨立小書店，點一杯咖啡，再繼續哭。上了捷運戴著口罩繼續哭。

 

我終於挑戰完了，早上8:00出門、晚上6:00在暴雨中回到家。

 

回到家以後，心情像下過雨後的藍天，愈來愈舒暢。我想到瑜伽老師說過的話，悲傷是身體難以承受的巨大能量，要透過哭泣把它釋放出來，印度人要連續大哭七天七夜才能釋放，妳們有連續哭到七天七夜嗎？哭吧，盡情的哭。

 

我用了一天的時間跟自己在一起，看見自己的軟弱、接納自己的悲傷，睡前已經耗盡元氣，但隔天早上睡醒卻覺得自己好有力量。

 

我又再一次地學會接納自己，接納自己的哀傷、憤怒、不解、想念等所有的情緒，珍愛自己疼惜自己在喪偶路上遭受的痛苦。如果我可以與自己和平共處，那麼我就可以在與先生離別的關係中找到平靜。

 

我練習不把先生當成是我生命中的「一個人」，而是把他曾經的存在當成是我人生中的「一段旅程」。

 

我們的人生交會了28年，這是共同走過的一段旅程；去年4月13日一起走向前世約定好的叉路口，註定了他向左我向右，不需要感到惋惜，因為分道揚鑣後的我們與28年前初識的我們已經不同；這28年來我們相互影響，成為對方的細胞、血液、思想及DNA。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無法分開也不需分開，這是一種旅程的概念，你走過旅程後，你變得跟旅程前的你不一樣了。

 

好像你讀四年的大學，從懵懂無知的大一新鮮人到成熟穩重的大四生，你在四年的旅程中學會了經歷了；當畢業典禮結束，你知道你和四年前的你已大不相同，縱使你捨不得大學生涯的每一天、捨不得校園裡的每一個角落，但畢業了就是畢業了，你不會要求再重新讀一次大學。

 

所以你怎麼能阻止人生的旅程持續向前呢？

 

這些都會在我們不知不覺的時候發生，若干年後才發現早已無法區分誰影響誰、誰造就誰。

 

人生中的每一段旅程沒有孰輕孰重，以前的旅程造就現在的我們、現在的旅程同時也造就了未來的我們，念念相續。

 

所以我遇見的每個人，好似我的旅途中看見的一片天空一抹陽光一棵樹一朵花一隻鳥，帶給我不同的豐富感受，但走過就讓它走過了，我不需帶一絲好惡。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莊子這句話，我一直看不懂所以把它存起來，相信我總一天能懂，今天我好似知道一點含意了。

 

莊子：「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莊子話裡的無情，並非推崇做一個了無感情的人，而是期待人能夠不因為喜歡或厭惡的多樣情緒，反過頭來傷害到自己~

 

當人能夠超越情感的限制、化解情感對自己造成的困擾，那麼便能順應自然狀態。因此，此無情非無情也。

 

我來到一葉蘭已經一年多，一路上與一葉蘭的同伴一起哭一起笑、彼此理解互相安慰；我覺得和一葉蘭的同伴們的狀態，有點像是剛獨自走過一段長長的隧道，但我們終於走到了隧道口，看見了久違的陽光。

 

然後我們終於發現逝去的伴侶並不在隧道裡，他是宇宙是陽光是空氣是水，是環繞在我們身邊所有的善意。我們接受這份善意就是接受先生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事實。

 

我們的人生是來體驗的，體驗過了喪偶的撕心裂肺和宛如重生的喜悅，我們的靈魂更豐富了。

 

我深深地期盼我們能掌握接下來的，沒有先生陪伴的、自己當導演的「第二人生」。

 

願我們每一位喪偶者，持續精彩。